圖:spf.pdf/流傘

香港社運粗口的範式轉移

「好撚鍾意」是甚麼樣的情感呢?它不是單純的正面情緒,「好撚鍾意」是愛恨交錯的。

今年七一遊行,一條「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直幡異常耀眼。轉發、二次創作下,幾乎可認定為新的反抗運動主題。

雖然就算回帶到「有大台」年代,七一抗爭標語口號從來都是五花八門。但回顧過去一年的發展,便會發覺,能突圍而出並受市民廣泛採納的,已經由為求達到「從下而上對話」的形式中脫離開去,變成傾向一種較為直接表達情緒的類型,這個發展方向就與沒有大台有一定關係。在以前的文章我提出過,「五大訴求」當中的「訴求」,是很委曲卑微的行為。「訴求」代表我們其實仍然肯定這個權力機關的存在,甚至不是提出強硬的「要求」(demand),是更客氣的「訴求」(request)。「訴求」落空後,我們就不難理解「革命」、「獨立」、「反抗」、「報仇」等的標語口號為何會陸續出現。這個急速回應行動者情緒的標語口號發展速度之快,沒有一個政黨團體能追貼。

讀過有關情感政治的研究,形容到「憤怒」在社會運動有其重要性,但同時提醒我們它的缺陷──憤怒本質上是消耗性的,欠缺續航力。反之,在運動中能長久訴諸的情感,都是較「正面」的,例如「愛」,例如「希望」,以及這裡的「鍾意」。 在這個意義下理解,從「反抗」、「報仇」之聲回到「鍾意」,在長期反抗運動之中,好像是理所當然。國家要談「愛」,我們覺得肉麻、俗氣,講「鍾意」就恰到好處。再加上廣東話「我哋真係」,香港到唔香港。

「好撚鍾意」是甚麼樣的情感呢?它不是單純的正面情緒,「好撚鍾意」是愛恨交錯的。

我其實不算是「好撚鍾意香港」的人(好撚唔鍾意的地方其實比較多),但就好鍾意「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這抗爭標語。我最想關注的,當然是裡面出現的「撚」字。根據個人觀察,香港大型社會運動,是要到2014年反新界東北撥款示威,才在政總出現第一個「屌」字banner。如今「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的廣泛高度認同感,一定程度上能反映行動者的脫變過程,可以算是香港社運粗口的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最佳例子。

西方對粗口的舊有定義,本來是必然帶著攻擊性的(但不是所有有攻擊性的都是粗口)、一些關於排泄物(如: shit, crap)、性器官(dick, cunt)、與宗教(hell, god damn)有關的字。但社會語言學早已把粗口從這種定義之中解放出來。Limbrick提出,粗口本身是抗拒被定義的,必須透過特定的社會準則(social code)來閱讀。Montagu甚至認為,所有可以承載情緒重量的字,都可以成為粗口。在這語境之下,我們可以嘗試欣賞「撚」字的趣味性。「撚」首先取代了男性性器官「𨶙」,減低了原本男性中心散發有性別傾向的攻擊性,卻又能用到本身帶有嬉戲性質的同音動詞「撚」(撚化、撚狗)去承載句子的情緒。所以「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比「我哋真係好𨶙鍾意香港」出色:減了辣,卻加強裝載複雜情感的能力。

「好撚鍾意」是甚麼樣的情感呢?它不是單純的正面情緒,「好撚鍾意」是愛恨交錯的。心理學家Richard Stephens在英國Keele University做了一項實驗,邀請67名學生參與忍耐把手放入冰水的實驗。Stephens發覺,如果學生持續爆粗,就更能忍受痛楚。這個意義下,我們可以理解「好撚鍾意香港」當中「撚」字的必要性──它幫助我們忍痛。說「好撚鍾意」有一種鎮痛的功效,舒緩種種因鍾意香港帶來的心痛,和肉痛。

同時,「好撚鍾意」也有世代的面向。這裡我不是想又重複說年輕人從泛民的和理非非示框架中解放了,關於香港舊有的遊行示威模式如何壓抑市民,已有公論,在此不贅。語言學家Benjamin K. Bergen指出,傳統上被定性為粗口的字,在年輕人認知中比年長者所感受到的攻擊性為輕。在研究為何在近年年輕人為主的環保運動中,會出現如 “The Trees Say Fuck You”等標語,Bergen說,對18歲或以下的示威者而言,這些字根本就很溫和。所以如果年輕一代用他們認為平常的標語,去刺激年長一輩,也不足為奇。這個觀察相信也能套用於香港:如果你見到「好撚鍾意香港」感到不適,可能真是年紀大了。

最後我要戴個頭盔,我是讀番書的,也不是語言學人,以上論點多引用外國研究,所以好可能馬上就被中文人收皮。但據個人觀察所得,香港從來沒有一個運動能使這麼多參加者共同說著大量粗口的。「我哋真係好撚鍾意香港」此刻來到,可算是give voice to the fucking voiceles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