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按：這篇文章原先於2016年12月20日刊登於《黑人青年計劃》（Black Youth Project）官網上。《黑人青年計劃》是一個擴大黑人千禧一代聲音和想法的平台。通過知識、聲音和行動，他們致力於解說並抬舉當今美國黑人青年的生活體驗。
自文章最初發布以來，美國政治與社會已經改變了許多。本文風格受到其設定的目標讀者，也就是年輕人及青年人，所影響。作者的丈夫──一位講台語的台裔美國人（Tâi-uân-lâng-American)──在本文的撰寫過程中扮演了關鍵合作者的角色。
作者簡介：王嬋娟博士（Chanda Hsu Prescod-Weinstein, PhD）是任教於新罕布夏大學的理論物理學及女性與性別研究助理教授。在不到一百位擁有物理學博士學位的非裔美籍女性中，她是其中一人。
譯者：Raymond Shen
詳情請聯絡流傘義務翻譯團隊。
有個人在非法販賣香菸。國家並不需要這筆稅收，但它確實想掌握市井小民日常賺取收入的方式。在現場，執法者本來可以選擇放任販賣私菸的人，但他們沒有這麼做。反之，他們動用了武力，而香菸小販最後撲倒在地。不久之後，一個人死了。
一開始，這聽起來只是在描述埃里克．加納（Eric Garner）在2014年7月17日於紐約死亡的故事。
但埃里克．加納的故事能夠跨越各大洲，穿越數十年的時光，並與其他故事產生共鳴。上述的故事不只能描述加納的死，也可以描繪一場數十年前在地球另一端發生的事件。在此事件中，當一名香菸小販在1947年2月27日於台北被警察攻擊時，另一個在群聚人潮中的無名男子隨之身亡1。
換句話說，埃里克．加納以及許多美國黑人不斷遭遇的事情，在本質上來說和台灣的「二二八事件」的肇始（此事件因始於2月28日的大規模暴力而聞名）沒有那麼不同。在1947年2月27日，剛於台灣自行開始執政的中華民國政府，派遣代表前往一間茶店去沒收一名正非法販賣私菸的婦人的貨品。執法人員以槍柄毆打她的頭部，使她受傷，隨即引發群眾開始集結。一名查緝員朝人群裡開槍，殺害了一名旁觀者。持續一整晚的動盪因此展開，而往後年月的社會衝突，亦透過極端暴力才得以平息。確切「被消失」台灣人的數字無從得知，但社會普遍咸認超過三萬人遭到殺害，而更多人被囚禁數十年後與家人相逢時，早已被殘害得面目全非了。
直到1990年代民主化之前，「二二八事件」這個名稱只能在立法禁止討論此事的國民黨獨裁政權聽不見的地方，以低聲細語提及。膽敢提及此事的人，最終也被關押、處決，或被消失。台灣人在長達五十年的白色恐怖之下倖存，並為此而哀悼，期間估計成千上萬的台灣人被國民黨的殖民軍隊殺害，而更多人被禁錮十年或更久。這一切皆是因為國民黨佔據了台灣，並同時計劃從共產黨的手中奪回中國大陸。
雖然這樣的壓迫及噤聲是我們所熟悉的經歷，但台灣的歷史同時也展現了銘記我們的歷史和說出死者的名諱的力量。
二二八事件以後，已經過了將近70年。川普（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讓人感覺談論埃里克．加納的死，以及其他被警察與私刑者於法外殺害的黑人同胞，很快就會被宣告違法。我們連說出「黑人生命攸關」這一句簡單的人道宣言，也不得不冒著遭受人身攻擊、警力準軍事式迫害，以及白人至上主義者破壞的風險。雖然這樣的壓迫及噤聲是我們所熟悉的經歷，但台灣的歷史同時也展現了銘記我們的歷史和說出死者的名諱的力量。
在二二八事件被公開承認後在台灣長大的第一個世代，形成了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他們佔領了立法院，迫使國民黨停止臣服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有時被誤解為「大陸」，彷彿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份，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的經濟支配。同一個世代於2016年協助台灣第一任女性總統蔡英文成功當選，而她的政黨長期反對國民黨殖民及親中促統的政綱。撫養這些台灣年輕人長大的家庭及社群，敦促他們毋忘並改正過往的不公義，並讓他們能夠帶頭擊垮半世紀右翼獨裁主義的政治、經濟，與文化遺產。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時刻。
然而，在我們結束2016年之際，我們卻很難羨慕蔡英文總統。她現在發現，與台灣長期的軍事同盟美國手牽手合作，包括要與總統當選人川普（特朗普）通話。蔡總統被選民賦權挑戰的法西斯主義，現正威脅著那一個站在台灣獨立與中國領土主義（territorialism）之間的盟友。美國白人及建制媒體持續焦慮地討論，美國法西斯主義的崛起，究竟是肇因於種族主義還是對經濟的不滿。
美國帝國主義政策一直支撐來自中國的國民黨對台灣的殖民。後續成千上萬的台灣人遭到屠殺這點，對於只顧著延伸其支配的美國建制派來說毫無意義。
對於許多來自黑人社群的我們來說，這並不是個問題，因為當我們看到白人至上主義，我們能夠立刻辨認出來。然而，有鑒於埃里克．加納及其他與其相似的人的死，對於經濟與種族之間交織性（intersection）的討論仍舊是不夠的：尤其是經濟管制的使用與濫用，作為一種殖民主義與權力控制的形式這一點。國家力量以管制市場作為藉口，來進一步控制被壓迫及被剝奪權力的社群。這個策略在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及埃里克．加納之死事件中都可以清楚看見。美國黑人爭取公民權與人權的抗爭，以及由人民驅動的台灣人集體運動（collectivist movement）之間的連結，遠深於遭受暴力的軍事與準軍事控制的共同經驗。這是一段受制於激進極權國族主義或法西斯主義的共同歷史：這種意識形態試圖透過政治暴力、戰爭，與帝國主義來管訓社會，特別是透過控制那些被貶為次等的族裔或種族社群的自由。
在美國政策中紮根的法西斯主義病灶，最顯見於其軍事工業複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以及該體系的前身之上。以前者來說，一個國族主義經濟體藉由在國外販賣軍備與戰爭來得到利益，並透過犧牲別的國家中被貶為次等的住民來增進美國人的利益。舉例來說，美國帝國主義政策一直支撐來自中國的國民黨對台灣的殖民。後續成千上萬的台灣人遭到屠殺這點，對於只顧著延伸其支配的美國建制派來說毫無意義。這種由美國帝國主義故意促成的結果，來自其反黑人種族主義，一項透過國家認可的暴力來控制黑人社群的歷史工程。從美國的白人殖民主義開始以來，白人國族主義對於向原住民、棕色人種，與黑人們宣戰一向都怡然自得，而這是一場為武器製造商、奴隸獵捕者，以及現在已接近準軍事部隊的警察們製造工作機會的戰爭。
對於美國黑人來說，一個潛在的教訓是對抗法西斯需要多管齊下的策略。在橫跨數十年的戒嚴之下，台灣爭取民主的運動者同時使用草根、法律，及選舉上的策略來推動改革，每個手段都為他人創造更多機會。舉例來說，草根的太陽花運動使得獨立的時代力量黨得以崛起，而該政黨由重金屬主唱林昶佐共同創辦。抵抗法西斯主義，需要的不只是政治演說，也同時需要對於文化生產（藝術）的奉獻，並且無懼極權政府對這種藝術的詆毀。在國民黨到來以前早已存在的眾多台灣語言，如台灣閩南語、客家話，以及十五種原住民語言（「台灣南島語言」），到今日仍在被使用，這點就見證了在一個不自由且專注於同化的社會中，保持獨立族裔身份的企圖與努力。
國家力量以管制市場作為藉口，來進一步控制被壓迫及被剝奪權力的社群。這個策略在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及埃里克．加納之死事件中都可以清楚看見。
值得一提的是，台灣的政治組織者與運動人士以嘻哈音樂作為政治工具來表達反殖民思想，並以台灣閩南語饒舌或以客家話歌唱，藉此讓他們人民所經歷的故事能夠存續下去。像是張睿銓這樣的表演者，以嘻哈來確保台灣人永遠不會忘記爭取自由的抗爭是什麼。就算白人政治人物及體面政治（respectability politics）告訴我們嘻哈是危險的，嘻哈其實正拯救許多性命，不只在美國，在台灣也一樣。
我們使用的工具就是如此的有效、如此的有力2。台灣成功地使用這樣的工具，提醒了我們應該認清自己擁有的力量。更廣義來說，我們在爭取自由的抗爭中並不孤單。二二八事件數十年後，草根運動者改變了台灣社會的輿論空間。人類道德的軌跡雖然綿長，但台灣給予我們更多證據，足以證明我們可以將其導向正義3。
譯註
[1]該名男子是時年27歲的市民陳文溪。↩
[2]此處的「我們」應指「黑人青年計劃」網站的主要讀者。↩
[3] 本句出自知名黑人運動家馬丁‧路德‧金恩的名言：「人類道德的軌跡雖然綿長，但終歸正義。」（”The arc of the moral universe is long but it bends toward justice.”）↩
